西班牙畫家戈雅所畫的《宗教裁判所》
右圖為西班牙畫家戈雅所畫的《宗教裁判所》。在指斥天主教會的罪惡時(人們經(jīng)常這么做),人們總是把宗教裁判所作為一個突出的例子。那些對歐洲歷史沒什么興趣的人們清楚地知道,宗教裁判所是一個由狂熱而殘忍的教士主導的機構(gòu),這些教士拷打、殘害并殺死敢于挑戰(zhàn)教會權(quán)威的人。在現(xiàn)代,“宗教裁判所”這個詞既代表一個機構(gòu),也代表一個歷史時期。如果自己主持的聽證會被稱為“宗教裁判所”,這對大多數(shù)議員來說絕不是一種恭維。 不過,近年來人們對宗教裁判所進行了更多的研究。在準備千禧年慶典的過程中,教皇約翰?保羅二世要求學者們探明宗教裁判所時期所發(fā)生的一切。1998年,梵蒂岡向來自世界各地的30位學者開放了宗教法庭(Holy Office,宗教裁判所的現(xiàn)代繼任者)的檔案。現(xiàn)在,學者們最終寫出了長達800頁的報告,并在羅馬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將之公諸于眾。其中最令人震驚的結(jié)論是,宗教裁判所并不像人們想的那么惡劣??铰硬⒉欢嘁?,那些被送到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人中也只有大約1%被執(zhí)行了死刑。正如當時的一條新聞標題所示,“梵蒂岡縮小了宗教裁判所。”
許多人用驚訝的喘息和嘲諷的冷笑來對待這份報告,這進一步證明了歷史學家和普通大眾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可悲的鴻溝。真實的情況是:盡管報告中運用了許多此前無法獲得的材料,它反映的卻只不過是無數(shù)學者早已從其他歐洲史料中了解到的事實。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有不少精彩的新著,包括愛德華?彼得斯的《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1988)以及亨利?凱門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The Spanish Inquisition,1997)。簡言之,歷史學家早就已經(jīng)知道,大眾關(guān)于宗教裁判所的看法是虛妄的。但真相又是如何呢? 要理解宗教裁判所的性質(zhì),我們就必須懂得中世紀的確是一個落后的時代。我們不能指望,過去的人能夠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世界以及他們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你不妨想像一下,要是你生活在黑死病時期,你會有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宗教不只是人們在教堂里實踐的東西,它就是科學、哲學、政治、個人身份和拯救的希望。宗教不是一種個人愛好,而是一種永恒普遍的真理。這一來,異端邪說就成了插在此種真理心臟上的利刃,它不但會給異端分子帶來滅頂之災,還會危及周圍的人,令社會結(jié)構(gòu)四分五裂。 宗教裁判所并不是產(chǎn)生于鏟除異己或是壓迫人民的欲望,我們不如說它是一種阻止不公正死刑的嘗試。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異端學說是一種反國家的罪行,它在羅馬法《查士丁尼法典》中被定為死罪。統(tǒng)治者們相信自己的威權(quán)來自上帝,他們無法容忍異端分子的存在。普通人也是如此,他們認為異端分子是危險的外來者,必將招致天譴。 在中世紀早期,被控為異端的人會被帶到當?shù)仡I(lǐng)主那里接受審判,跟那些偷豬或是損壞灌木叢(是的,這在英格蘭是一種嚴重罪行)的人一樣。跟那些犯罪不同的是,你很難認定被控告的人是不是真的異端分子。(要判斷明白),首先得有人接受一些基本的神學訓練——那正是大多數(shù)中世紀領(lǐng)主十分缺乏的東西。結(jié)果,歐洲各地有無數(shù)的人被世俗統(tǒng)治者處死了,沒有公平的審判,也沒有對指控有效性的適當評估。
天主教會在這個問題上的對策就是宗教裁判所,它于1184年由教皇盧西烏斯三世(Pope Lucius III)始創(chuàng)。它的創(chuàng)設(shè)是基于這樣一種需要,即讓被指控的異端分子得到公平的審判,這樣的審判由知識豐富的法官主持,并按照證據(jù)法的原則行事。 在世俗統(tǒng)治者眼中,異端分子背叛了上帝和國王,因此死不足惜;而在教會看來,異端分子只是離群的迷途羔羊。作為上帝的牧羊人,教皇和主教們有責任按照耶穌基督的教導來把他們帶入正途。這樣,中世紀的世俗領(lǐng)袖們汲汲于捍衛(wèi)自己的王國,而教會則在努力拯救靈魂。宗教裁判所為異端分子提供了一種逃脫死刑并重返社群的方法。 正如這份新報告所確認的那樣,大多數(shù)被宗教裁判所控為異端的人都得到了緩刑或是無罪開釋的結(jié)果,那些被認定犯有重罪的人也可以有懺悔、苦修并重返教會的機會。宗教裁判所背后有這樣一個假定,那就是異端分子只不過是走錯了路的迷途羔羊。但是,一旦審判官確定某只羊的離群是出于故意,宗教裁判所就別無選擇了。不知悔改和頑固不化的異端分子將被逐出教會并交由世俗統(tǒng)治者處理。 與人們通常的想像不同,宗教裁判所不會燒死異端分子。把異端邪說定為死罪的是世俗統(tǒng)治者,不是教會。事實上,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拯救了無數(shù)無辜(甚至是不那么無辜)的人,而那些人本來可能會成為世俗領(lǐng)主或是暴民統(tǒng)治的犧牲品。
在13世紀當中,宗教裁判所在方法和實踐上都變得系統(tǒng)得多了。訓練有素的多明我會修道士銜教皇之命主持著宗教裁判所,他們組織的審判代表著當時歐洲最好的法律實踐。 14世紀以降,王權(quán)日益增長,宗教裁判所的主宰從教皇變成了國王。以前只有一個裁判所,現(xiàn)在卻有許多個。盡管存在濫施刑罰的危險,但西班牙和法國等地的君主還是盡力保證其治下的裁判所既有效率又不失仁慈。
16世紀,女巫大恐慌席卷歐洲,這股歇斯底里的狂熱正是在那些擁有完善的宗教裁判所的地區(qū)得到了遏制。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受過訓練的審判官對女巫集會和燒烤嬰兒之類的指控進行了調(diào)查,并認定它們毫無根據(jù)。而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德國,世俗和宗教法庭燒死了數(shù)以千計的女巫。
與中世紀其他世俗法庭相比,宗教裁判所無疑要開明得多。那么,宗教裁判所并沒有燒死數(shù)百萬人的事實為什么會讓大眾尤其是新聞界如此驚訝呢?首先,當今天的人們想到宗教裁判所的時候,他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實際上是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不,這樣說也不對。他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實際上是關(guān)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神話。有趣的是,在1530年之前,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一直受到普遍的贊揚,被認為是歐洲最好、最人道的法庭。事實上,當時還有這樣的記錄:西班牙的罪犯故意做出褻瀆的行為,以便被移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監(jiān)獄。不過,在1530年之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開始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新起的異端路德教,關(guān)于它的錯誤認識可能正是來自于新教革命以及由此而來的(新教和天主教之間的)敵對狀態(tài)。
到16世紀中葉,西班牙成了歐洲最富有也最強大的國家。包括荷蘭、德國北部和英格蘭在內(nèi)的歐洲新教區(qū)域也許無法在軍事上與之匹敵,但他們卻擁有一件威力巨大的新武器:印刷機。西班牙人在戰(zhàn)場上擊敗了新教徒,但卻輸?shù)袅诵麄鲬?zhàn)。正是在這段時間里,人們制造出了關(guān)于西班牙的著名的“黑色傳奇”(Black Legend,從16世紀開始,反對西班牙和天主教會的一些作家和歷史學家寫了大量著作來反映西班牙的殘忍和不寬容,由此制造出了一個邪惡的西班牙形象,是為“黑色傳奇”——譯者注)。數(shù)不清的書籍和小冊子從北方的印刷機里涌出來,控訴著西班牙帝國在新世界的人性淪喪和可怕暴行。富饒的西班牙被描繪成了一個黑暗愚昧的邪惡之地。 新教針對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宣傳從“黑色傳奇”中所獲甚豐,但它也有其他的來源。從宗教改革開始的時候起,新教徒就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困難:他們難以解釋為何新教創(chuàng)立的時間會和基督創(chuàng)教的時間差了15個世紀。天主教徒自然會在這一點上做文章,他們指責新教徒是在基督的教會之外別立旁門。新教徒則辯稱他們的教會才是基督的教會,只不過是被天主教壓制在了地下,而羅馬天主教會就是羅馬帝國的繼承人,它像當年的羅馬帝國一樣在整個中世紀期間迫害基督教徒。 宗教裁判所[宗教機構(gòu)]
不巧的是,中世紀還沒有新教徒,但新教作家們?nèi)匀粡闹惺兰o異端分子的各種表象下認出了他們。這一來,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就完全成了一個試圖摧毀隱藏的真正教會的兇手。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仍然十分活躍,正在以極高的效率把新教徒驅(qū)逐出西班牙,它對新教作家來說不過是這一場大迫害的最新版本。有了這一素材,再隨便加點“黑色傳奇”的作料,你就可以一本接一本地炮制關(guān)于殘忍邪惡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小冊子了——那些新教作家就是這么干的。西班牙帝國及時地退出了歷史舞臺,財富和權(quán)力轉(zhuǎn)移到了北方,尤其是法國和英格蘭。
到17世紀晚期,歐洲各地的咖啡館和沙龍里已經(jīng)溢滿了宗教寬容的氣氛。天主教和新教的宗教裁判所都萎縮了,只有西班牙人還抱著自己的宗教裁判所不放,并因此受到人們的奚落。
伏爾泰之類的法國思想家把西班牙看作是中世紀的樣板:虛弱、野蠻、迷信。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本來就已經(jīng)戴上了宗教迫害的嗜血工具的帽子,現(xiàn)在又被啟蒙思想家們嘲笑為愚昧和不寬容的野蠻武器。一個新的、虛構(gòu)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就這樣建立起來了,它是由西班牙和天主教會的敵人設(shè)計出來的。 現(xiàn)在,關(guān)于宗教裁判所的一點點真實寫照已經(jīng)回到了人們的視線當中。問題是:有人會注意這些嗎?